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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动战士千鸟外传——苍蓝的音符·哈雅希(五) 天天微动态
2023-06-19 09:34:01    来源 : 哔哩哔哩

靴底传来的一阵刺痛,使妮奈陡然打了一个激灵,本来正浑浑噩噩漂浮着的一团棉花似的意识瞬间凝聚成清晰的一个点,被强行从神游之中扯回了身体。她条件反射的猛然缩脚撤回半步,定睛望去,一颗尖头尖脑的小石子正从路面上的一个凹坑里斜斜的探出头,倔强的与她对视。

“滚!”心情正当低落的妮奈没好气的飞起一脚,硬质靴底挟着一股烈风直击大地,精准地送这个螳臂当车的钉子户原地起飞,直直撞上了路边灯杆,“当”地四散炸开。其中一块碎片余势未消,狠狠正中了正在路边垃圾桶里刨食的一只流浪狗。屁股上的剧痛惊得它如过电一般浑身一震,几乎是从垃圾桶里弹了出来。


(资料图片)

“㗅...”流浪狗显然暴怒无比,尾巴高高竖起,口中低吼不断,摆好了攻击姿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凶光四射,四下寻找着打断它这顿精致晚餐的罪魁祸首。直到...它的眼神对上了正黑着脸的妮奈。

“㗅————嗯呜...呜...呜...”喷薄而出的杀意瞬间让流浪狗魂飞魄散。动物的求生本能使它产生了这样的预感:眼前的这个人类,正处于极度的低气压之下,任何生物一旦触碰到这道杀意的障壁,一定会无可避免的被立即撕光毛发,捆住手脚,吊起来打!仓皇之下,狗子夹紧尾巴,舞动发软的四肢,连连扒地原地掉头,打算立即逃离这种恐惧的支配。

然而狠狠踩下的靴底无情粉碎了它的幻想。

“怎么回事呢?”妮奈双手叉腰,微微俯身,脚尖几分不满,又几分嘲弄的碾了几下尾巴尖。“还能说话吗?再‘㗅———’两声来听听,兄弟?嗯?”

“嗯呜...呜...呜...”狗子眼见凶暴的气场向自己一步步逼来,乱扒的四爪几乎要把沥青路面扒出几个坑,但除了连连哀嚎之外,却是无计可施。

老话说“三岁的孩子狗都嫌”,由此推断,能更上一个台阶,让狗都觉得难搞,喜怒明晃晃挂在脸上藏不住事,兼又情感丰富,情绪波动剧烈的妮奈·哈雅希,大概在内心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学生吧。

“那个...小妮奈~好啦~好啦~”一旁的蛙吹见状急忙凑过来替狗子打圆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噜...大晚上出来找饭吃也不容易~”

“行,兄弟,既然蛙吹替你说情,那我也给个机会吧。”妮奈吹了声口哨。“来,这是通讯终端,认识吗?注册个账号,给“阳光开朗哈雅希”这个频道点个关注,马上让你走人...不对,走狗。嗯,说到做到。”

这何止是给个机会,已经是连条活路都没打算留的地步了。

“那个...”蛙吹见状,立马开动起了脑筋,关于妮奈的情报连绵不绝的在脑海里闪现。片刻后,她灵光一闪,微笑着举起蹼:

“流浪狗身上一般都有跳蚤的哦。”

妮奈像是踩了高压线一样光速缩脚。

狗子“嗷”的一声,如同星际货运火箭一般拖着尾巴激射而出,逃出生天的同时,还没忘记回头向蛙吹投来泪光盈盈的感激眼神。

“拜拜~小可爱,下次出门记得别碰上小妮奈~”蛙吹带着慈祥的眼光挥手。然后转过头盯着妮奈:“是还在想赫拉拉的事情吗?”

目送狗子消失在街角,妮奈短暂的高昂了一会儿的情绪像是漏了气的气球,回归了软趴趴而又无力的状态。她双手紧抱后脑勺,用力挺起身子,“嗯——”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用力呼出一口憋在胸口许久的二氧化碳,方才缓缓答道:

“你这不明知故问嘛...实话说我是压根就没料到,拉哥平常那么和善,有时又挺逗的一人,居然是从这么让人绝望的遭遇里挨过来的。花上了到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的事业诶...说没就没了。你要是告诉我,明天一觉醒来我就再也不能骑机车了,再也没有机会开着VTB周游宇宙了,那我绝对当时就精神崩溃。” 

“所以才说小妮奈不懂人心的噜...”蛙吹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我看赫拉拉的历史战绩,平均数据高得吓人,但不光最后转成了整备师,就连结业测试情况都没有记录...加上她平时绝口不提,其他老师对这话题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调调,多少都猜到可能有些什么内情咯...只是...”

蛙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妮奈,眼神里满是无可奈何:

“人家也没想到小妮奈真就这么直球的噜...”

“少说我啊喂,从机库爬出来一路上你那个表情,起码十几次想开口又畏畏缩缩的样子,我这不是看着你也憋的难受,牙一咬心一横就上了嘛!”妮奈咬牙切齿的佯怒,一把搂住蛙吹脖子,将她拉到怀里按住,充分发挥一个头的身高优势,伸出魔爪扎进浓密的亚麻色秀发之中疯狂揉搓。“不准甩锅!不准甩锅!”

“呜啊啊啊啊!发卡发卡发卡!好痛的啦...打你!”不甘被单方面压制的蛙吹双手向脑后乱摸,一抓之下,正中妮奈柔软而富弹性的双颊,赶忙拉住一顿猛捏。两人立马在路灯光线下扭作一团,展开着对各自“弱点”的激烈攻防。

开玩笑式的厮打约莫持续了几分钟,蛙吹的动作突然渐渐慢了下来。像是电动玩具电量见底一样,她缓缓收回双手,方才还活力四射的表情也迅速疲倦而消沉起来。“嗯?怎么了?”妮奈以为是方才的打闹太过火了一些,赶忙放开怀中的蛙吹,顺带替她理了一下头发,重新将发卡夹好。

“突然就觉得,VTB业界真是个好复杂的东西啊...”蛙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一直在担心,我们蛙人的形象不算好的噜,开VTB虽然大部分时间只要呆驾驶舱里就行,但时间长了,总逃不开和观众们打交道的吧...”

蛙吹忧心忡忡的借着灯光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尽管加长的衣袖将手掌遮的还算严实,但稍一伸展手臂,指缝之间的蹼状皮膜还是会醒目的暴露在外,格外引人注目。

“听完赫拉拉的事情,心里就更没底了咯...本来觉得应付观众已经够困难了,没想到机师和机师之间也会有这么复杂的纠葛...我一直以为坐上VTB大家打生打死,但下了机大家都是好朋友的噜...然而现在...小妮奈,说实话,从开VTB的第一天直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疑惑,当初的这个选择是否选对了呶...赫拉拉那么强,最后也没能顺利进到业界...我只怕明天自己也会碰到什么变故...”

话音未落,两记重掌“啪!啪!”拍在蛙吹背心,吓得她一个激灵,全身条件反射一下绷紧,甚至往前冲出了小半步。

“啧,动不动自己吓自己,就看不得你这样!”尽管疲倦早已充盈了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末梢,妮奈仍然强打精神,努力支撑起豪迈的嗓门给蛙吹打气:“什么‘形象不好’,‘人类至上’那群蠢猪的疯话,理他们作甚?你可是以进军宇宙为目标的机师!他们那群人呢?有几个人是花得起钱上太空看一眼的?怕是这辈子连地月快速环线都没机会坐一次!明明是一群自己过得也不咋地,连个人样子都活不出来的家伙,‘人类至上’这杆大旗一拉起来,这帮牛鬼蛇神马上就觉得自己也跟着‘至上’了,天天抱着团嚷嚷要‘限制非人类族裔权利’,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就一群流氓!拉哥说的话你也听过了吧?大企划不缺财力,更不缺关系,只要成为正选,一切都不是问题!”

“好~好~好~话虽如此,但小妮奈也不要这么激动~刚刚的话有些刻薄了哦?”蛙吹费力的踮起脚尖,伸掌轻轻抚平妮奈头顶一缕正配合她的情绪上下起伏的头发,语调温和中隐隐有一丝告诫的意味。“其实...赫拉拉另一句话我也听进去了:‘很多事情靠逃,是逃不开的’。”

缓步前行间,蛙吹微微抬头,注视着空中高悬的月亮,而月亮也投以一道柔光,回应着她坚定的眼神。

“小妮奈,我呀,大概算是族人里面唯一有机会走到大众面前的一员了噜。以前听长辈说,‘人类至上’这套理论刚出来的时候,我们蛙人族一度连工作都找不到,更不用说是抛头露面的演艺界呶。如果不是接触到了VTB行业,可能我现在会和同龄人一样,靠海为生吧...而现在,命运让我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所以对我来说,去往宇宙,不是为了逃离这个环境,而是为了有一天,让不管人类也好,其他少数族裔也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我们,听到我们,最终理解我们。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靠VTB机师这条道路,让我的声音,让我的样貌传到整个宇宙,让大家都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到:我们蛙人族,并不是什么‘劣等种族’,让我的全部族人们都可以抬头挺胸,与人类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宇宙中。”

听罢蛙吹这番剖白,妮奈沉默半晌,有些无奈的伸手抓了抓脑袋:

“哎...你们...平常都会对未来想这么多的吗?那像我这样脑子里整天都是‘你VTB开的比我好?碰碰?’‘你湾区高速单圈飙的比我快?练练?’这些东西的人,岂不是显得很没有水准...”

蛙吹闻言“噗”的笑出了声。

“才没啦~硬要说的话,我还挺羡慕小妮奈这样轻松简单的生活和万事都看得开的性格的...心里不用装那么多沉重的东西,不也挺好的?可能的话,真想和小妮奈交换一下人生...不对!那样的话,小妮奈岂不是要活得很辛苦?不行不行不行...”

“哎哟~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见外?虽说交换人生什么的,估计到我七老八十都未必能实现...但有什么麻烦要找人分摊伤害的话,请随时呼叫你最忠诚的妮奈·哈雅希!”把胸脯拍的“呯呯”直响,妮奈的臂弯牢牢勾上了蛙吹的左肩,整个人几乎是挂在蛙吹身上晃动着往前走。“你们Gamer圈子里不是有句老话吗,什么‘赢了一起狂,输了一起扛’,是朋友,有难同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所以别想那么多,兄弟全力挺你!嗨,退一万步讲,就算进不了什么大企划,我们一起去当自由机师,全宇宙哪里敲锣就往哪里冲,追着宇宙热点区域干,永远做镜头前最抢眼的仔,不也挺好?”

两人一边闲扯,一边晃悠,不经意间已然来到了小镇边缘,道路两旁的景色也从市区的建筑林立变成了人烟稀少,荒沙飞舞。在小路尽头,一条宽阔的城郊公路横亘在两人面前——本地人都再清楚不过,一到夜里,这个进出城的关键道口就会摇身一变,从交通枢纽变成本地帮派分子的指定集会场所。

时候正是夜间十点刚过,但对于小镇里的某些群体来说,盛大的晚会才刚要开场:大道上人声鼎沸,各种南腔北调的方言混合着“道上兄弟”特有的弹舌音,化成一句句粗口与恶俗的段子扑面而来。各式各样的重型机车,带着拇指粗的避震器,加长到一米多的前叉,形状夸张的握把,焊上了奇形怪状靠背的坐垫...正竞相发出震耳欲聋的排气声,载着它们的主人在大路中间来回狂颠奔跳,时而单轮着地旋转,时而加大油门一个原地翘头空翻,连同车身上涂装着的蛇与骷髅一起在夜幕中起舞,惹得人群爆发出一阵阵尖叫。路旁歪七八糟停着一溜爆改过的吉普与皮卡,驾驶座上古铜色肌肤的汉子们从满是帮派色彩涂鸦的车门上方探出头,放肆的冲骑手们吹着口哨,脖子上的大金链混合着汗水与烟草的味道狂暴的摇摆。而在街角右手边约莫二十多米处,一块硕大的灯牌上“TAXI”四个粗体英文字母正在黑夜中散发出醒目的光泽——尽管战后世界相比战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仍然是少数几个由旧时代幸存至今,全宇宙住民都能一目了然,可以称得上文化遗产的单词。看到这番光景,妮奈满意的点了点头。

“哟,兄弟们今天也挺热闹的,干脆抓个人捎你一段好了...蛙吹?蛙吹?”

妮奈伸臂搭向蛙吹肩膀,不料一下扑了个空。她疑惑的转头望去,这才发现蛙吹不知何时早就钻到了围墙的阴影中,此刻正像受惊的小兽一般,用惧怕的眼神望着占据了整个大道狂欢的人群,瑟缩的贴着墙根一步一步向远处挪去。听见妮奈的招呼,她赶忙一脸惊慌的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随后举起手中的通讯终端晃了晃,又指了指标有“TAXI”的灯牌。

“哎哟...怕什么嘛!这帮家伙跟我老熟了,蹭个车又不是啥大事,你浪费这打车钱干啥...”看着畏畏缩缩的蛙吹,妮奈摇了摇头,随即转向人群,气沉丹田,张口就是一嗓子猛嚎:

“哥些个,干哈——呢?!”

这一嗓子给涌动的人堆按下了暂停键。人群纷纷转头望向这边,当他们看清来人面容,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强烈的口哨与喝彩声。

“卧槽,妮——奈老妹?!哎哟,今儿个可热闹了!”

“妹儿啊,上次摔那台车还没修好?来来来来来,今天哥这台借你使使,刚改的高压汽缸...”

话音未落,三台外形格外夸张的机车早就迫不及待的窜到了妮奈和蛙吹面前,车上三个发型高耸入云,全身雕龙画凤的精神小伙一边猛拧油门炸街,亲热的招呼着妮奈,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蛙吹:

“这位小妹面生的紧,是新车友?”

再看蛙吹,纤细的双腿正抖得像通了电的风镐,她似乎是想要开口,但直打架的牙缝间蹦不出一个音节,只能努力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玩命摇头否认。

“德行!看你们给人吓得,哝,这我一好姐妹,过了命的。”妮奈绕到其中一台车侧方,一边嗔怪的朝着骑手的小腿踹了一脚,一边端详着发动机,同时没忘了介绍一下蛙吹。“今天心情实在糟,借台车来给我拉几圈!再找个老哥送我这姐妹回趟家,几十公里,哪个哥们得空?”

也许是将妮奈的训斥听在了心里,三位小伙咧开嘴,同时向蛙吹绽出一个阳光健康而带有歉意的笑容,顺带亮出了一串唇环、舌钉、镶牙。

可怜的蛙吹双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开始滚动,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嗨!就你啦!这么大个后座,不带人不是浪费?”没等有人搭茬,妮奈就熟门熟路的开始点将。她的目光在几十台机车中间游走了半天,终于相中了一台像是在后座捆了个大沙发的重型机车,在坐垫上“碰碰”猛拍了两下。“老哥,出个车呗。地址我发你通讯...”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眼见驾车小伙掉转车身准备上客,蛙吹一急之下,语言功能顿时恢复了正常:“我...我...我...我刚才叫了顺风车了已经!不劳烦...不劳烦各位了!”

“你不会是用终端喊的车吧?”妮奈凑过去扫了一眼屏幕,随即“啧、啧”连声地摇起了头:“蛙吹,真不用怕的,这些兄弟跟我打了多少年交道,都知根知底的,他们虽说长得磕碜一点(三个小伙闻言在妮奈背后偷偷竖起了中指),人都够义气,靠谱,这点我可以挂保证!而且吧...”

话还没说完,巨大的轰鸣声隐约在大路尽头响起,有个扁扁的黑影快速从远方的一条小路拐上了主干道,在惯性作用下瞬间侧立起来,来了个飘逸的90度垂直刀片过弯,在翻车与未翻之间猛烈的摇晃了几下,终于有惊无险的落回到地面上,两束雪亮的灯光甩来,晃得大马路上的众人张不开眼。一群小伙赶忙飞也似地掉转车头,加大油门向马路外直冲,吉普车与皮卡里的汉子见状,也赶忙挂上倒挡后退,顺手升起车窗,关得严严实实。

事实证明这些行动并非多余: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这团扁玩意就挟着滚滚而来的气浪,“蹭”地从仓皇分开的人堆里穿过,卷起的狂风吹得标有“TAXI”的灯牌在杆子上一连转了几十圈。它冲出几十米后,又灵巧的一个掉头,冲回人群中央,尾部“嘭”的一声喷出一大团烟尘,这才稳稳停住,只是苦了精神小伙们与妮奈两人,一起被埋进了灰堆里。

“咳...卧槽...咳咳咳...X你妈的,开这么快急着做啥死呢?回家出殡还是吃席啊?”

“喜欢飚是吧?也不看看这边谁的地盘!搁老子跟前现眼是吧?兄弟们上!今天就跟这孙子碰一碰!不卸他点东西下来这事儿完不了!”

顾不上等灰尘散去,精神小伙们纷纷从机车上各个隐蔽的角落抽出球棒,撬棍,电锯等家伙事,油门一拧,几十辆机车冲上前去排成阵型,将这外形古怪的交通工具围在中心,“轰、轰”的给油声此起彼伏,小伙们把玩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眼神里透着躁动不安的火焰,有几个比较没品的甚至开始舔起了嘴唇。

然而妮奈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地效飞车?!喂喂喂,这种东西镇上可不是谁都玩得转的啊...啊各位兄弟!别...”

“这才俩礼拜没过来,你们这胆是越来越肥了啊。”

飞车舱盖才缓缓张开一道缝隙,一个浑厚沉稳的男声便从中传出。不知何故,声音响起的瞬间,方才还紧紧围住飞车的一圈帮派小弟立刻神情惊慌,纷纷双脚并用快速蹬地,座下的机车连连后退,一阵混乱过后,车身四周就腾出了一大块地方。

“诶呦,是您啊!瞧您这话说得...仓田哥,换新车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这误会有点大了,有点大了!对不住!”一名梳着红黄绿三色发型的莫西干小伙正一脸谦恭,冲着车内男人鸡啄米似的点头哈腰致意。刚才带头围车时振臂一呼,冲锋在前的豪气干云早已化为乌有,只剩因为冲太前没来得及钻回人群,被车内射出的两道锐利目光盯住不放的局促与窘迫。

“啊对——,我也希望这是误会。”舱盖又抬起了几寸,男人的声音清晰了几分:“刚才好像听到有兄弟家里要出殡?还有的兄弟要吃席?啧,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发生这么多悲伤的事呢...莫不是祖坟风水出了问题?别见外,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就冲这份感情,谁家里有这事尽管开口,务必让我亲手帮一把。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众人头顶。然而人群却噤若寒蝉。方才口出恶言的小伙此刻已全然不见了嚣张的气焰,只敢混在人堆里尴尬的陪笑。

随着舱盖升到顶部,笑声的主人这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双座飞车的驾驶席上,一位健壮的男子身穿素色衬衣与发白的水洗牛仔裤,正斜倚在座位上,懒洋洋地伸手取出扶手盒里的一根雪茄。紧绷的衬衣勾勒出粗犷的上身肌肉线条,领口打开三个纽扣,一条带有挂坠的白金项链在锁骨下若隐若现,不修边幅之间却又透出一股随性和成熟男人特有的气质。与周围几乎集齐了调色板上所有种类颜色,光怪陆离的各种发型相比,男子一头浓密的黑发特意打理成上梳刘海背头,两鬓修剪得干净利落,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伸手在驾驶座旁寻找打火机的同时,他明亮的双目一刻不停的在场中众人脸上游移逡巡,眼神不似年轻人一般锐利尖刻,反倒多了一种由无数阅历磨练而来的世故,以及似乎能从微末之间洞察他人内心所想的老练。

男人的目光巡回了一圈,随后缓缓落到了妮奈,而后是蛙吹脸上。然而比起这深邃的目光,蛙吹的注意力却被另一样东西死死地抓住:

敞开的衬衣领子之间,一个眼神可怖,头生双角,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鬼般若纹身正与蛙吹对视。细看之下,大片的颜色底下似乎还掩盖着几道粗大的伤疤。

“蛙吹~我来引荐一下!这位大叔克雷尔·仓田,是本地区的飞车名人,西海岸这一片啊,但凡是带轮子的玩意,竞速记录基本都被他破过一圈!哪怕在整个北美范围内,也是数得上号的高手!”妮奈兴致高昂的挽起了蛙吹的手臂。“以前啊,他...”

“哎哟,别,可千万别往这方面吹,我只不过是个努力糊口的顺风车司机。”仓田爽朗的打了个哈哈,但嘴上却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妮奈刚要开始的长篇评书,显然并不想提及往事。“我早该想到,十处打锣,九处有你。大晚上这么多兄弟堵马路上搞团建,你不在是不可想象的。”

“去你的!好一阵子不见你人了,今天你咋有空过来?”虽然被小小的揶揄了一下,但妮奈却收起了在斗嘴方面锱铢必较的劲头,上前亲热的拍打着舱盖,扒着车体打量内饰,显然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哦对,顾客第一,差点把干活忘了...”妮奈一问之下,仓田这才后知后觉的嘟哝了一句,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

“这里哪位叫的车?打着表呢,时间金贵啊。”

望着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鬼纹身,蛙吹面如死灰,双膝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你又不肯听我说完...”妮奈抢上两步扶住蛙吹。“过了十点吧...敢在街上跑的基本都是自己人...你这叫车实属多余。”

“不会是这小姑娘吧,我寻思这儿几十号人也没哪个像会叫车的样子。”仓田扫视全场,“咔嗒”一声点燃火机,对着雪茄烧了一阵,闷头猛抽了四五大口,望着火光由暗红转向橙色,这才“咻”的吹出一股青烟,向着蛙吹挑了挑下巴示意,目光望向妮奈:“小黄毛,这你朋友?从没见过啊。”

“啧!仓田你有病啊!跟你讲多少次人堆里别这么叫老娘!”“小黄毛”这个称呼一出,刚才还兴致盎然的妮奈登时有些愠怒,不但言语间立刻给自己涨了辈分,而且还双脚一跳爬上车身,举拳作势要打,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这我铁姐们!你最快速度帮我送一下,她明天还得早起,路上别耽搁太久,要是出点啥情况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点小事啊。”仓田有些不屑的轻笑一声,拍了拍副驾位。“那你上车吧,我看下地址。”

再次举起雪茄深吸一口,回味片刻,然后将它在烟灰缸中按灭,摸出一个雪茄钳剪掉焦头,最后挥手驱散四周烟雾。完成一个合格顺风车司机的待客准备后,仓田这才伸手取过通讯终端,确认客户指定的目的地。才瞥了屏幕约莫一秒钟,他的眉间顿时拧起了疙瘩,眼神里升起一丝警觉:

“这里不是联邦指定的蛙人族聚居点吗?”仓田用征询的目光盯向妮奈:“小黄毛,大晚上的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蛙人族”三字一出,人群中立即发出了一阵骚动,帮派小伙们纷纷将视线聚焦到妮奈与蛙吹两人身上,交头接耳起来。

“哎呀!你今天咋这磨蹭呢?!废话恁多!帮姐们送个人,这点小事都要推不成?”眼见众人纷纷起疑,妮奈心知形势不宜久拖,一边出言挤兑,一边猛拍蛙吹后背,示意她赶紧上车走人。

“小妮奈...别...我自己想别的办法也行...”蛙吹本就被周围的气氛弄的局促不安,眼见众人有些不太友善的苗头,更是不顾妮奈着急的猛使眼色,连连摇头想要走开,一通拉扯之下,腰间的通讯终端晃了两晃,吊绳一松,掉到了地上。

“诶呀,终端...”惊慌间,蛙吹自然而然的弯腰去捡,然而伸出手臂,快要拿到终端的那一刻,她猛然惊觉到了什么,像是被蛰了一样闪电般抽回了手,并且匆匆拉长一截袖子将手掌遮住。

然而这已经太晚了。全场几十道目光中,早有眼尖的数位看到了她泛粉色的手掌,以及标志性的蹼膜。

“靠!这小妮子是个蛙人!”不知道哪个小伙扯足嗓子嚷了一声,本就嘈杂不堪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蛙人?跑这儿来了?不是,妮奈老妹,你这是闹的哪出?带个这玩意来恶心兄弟们是吧?”

“妹儿啊,择友要慎重啊!好好的人,怎么跑去跟蛙人混一块了?”

而刚才还满脸友善,调转车身让出后座,准备载蛙吹一程的小伙,此时早已换上了一副嫌恶与恼怒交织的面孔。他单脚用力蹬地,逃跑似的猛拧油门,操纵机车原地划出一道弧线迅速掉头,从蛙吹面前离开,远远地退到十来米开外,特地伸手掸了掸座椅,愤然道:

“妈的,老子花个把月拾掇的新车,连刚把的高中妹都没舍得让她坐过呢,差点特么被个蛙人拿了一血!不是我说妮奈妹儿啊,哥平常没哪儿对不起你的吧?至于这么变着法儿的整治哥?”

“对啊!老妹儿这做事也忒不仗义了吧?”人群中又有几个声音加入进来,七嘴八舌的指责妮奈。

“一个个都叫屁啊!”眼见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小伙们群情激愤,空气中敌意的浓度骤然增长,妮奈心头也“蹭”的冒出了一股火气。“什么玩意儿!张口闭口蛙人蛙人的,早八百年跟你们说过了,这TM我姐妹!平常兄弟,老妹儿喊得比谁都亲热,真要你们帮点忙...”

“这已经是看你面上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响处,一个涂着深黑色眼影,挂着一对硕大耳环的妖媚小伙分开人群,双脚并用,推动胯下一台黑金相间的蛟纹涂装机车大剌剌的挪上前来,拔出口中的烟头,用力一甩,几点火星炸开在蛙吹脚下。“你不会以为,蛙人这种‘东西’,兄弟们平常看见了会放任它们和没事人一样走在大路上吧?妮奈妹子啊,冲着大家都爱玩车,兄弟们素来也愿意给你几分薄面,但老话说了,‘你敬我三分,我让你一尺’,面子这东西,是大家互相给的。最好你心里也有点数,不要得寸进尺。你那点面子在你的小圈子里吃得开,老子可未必要买账。你如果真要维护蛙人这群劣等玩意儿,敞开了说,这点交情,可是拿不上台面来谈的...”

仿佛要印证妖媚小伙所言非虚,在他背后渐渐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引擎轰鸣声。机车群缓缓左右展开,再次延伸出一个半圆型阵列,将妮奈与蛙吹围在了中间。好在妮奈素来人缘不错,小伙们顾及脸面,倒也没对她立刻发难,只是手持武器渐渐紧逼,一道道掺杂了愤怒与蔑视的眼光不加掩饰的直射蛙吹。

“老子就说今天好端端的,秀个空中转体三圈单轮接地都差点翻车,原来是这蛙人的晦气传过来了!”一位骑手愤恨的唾了一口,掂了掂手中的水管。

“妈的,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另一个骑手恍然大悟状一拍大腿:“就刚才这小畜生过来之后,我去自动售货机买包烟,付钱时候给我卡结算了!烟没抽到,还特么把账户卡住了,现在干啥都付不出款!我还寻思怎么今天这么点背,这下可找到原因了!”

“兄弟~你这可过了啊~是不是等下回去和妹子‘办事’的时候,嗯~?不行了,那也是这小蛙人的锅啊~?”人群中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冷不丁蹦出一句,惹得全场都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尖声狂笑。

“那既然兄弟们今天过得都不太顺当...”与四周的狂躁气氛相反,妖媚小伙眯缝的双眼泛出阴冷的光泽,双手伸向腰间,“咔嚓”一声解下了一条皮质软鞭,继而手腕微动,一记凌厉的响鞭“叭”的一声切裂空气,重重砸在沥青路面上,崩出一道沟壑:

“不如就拿眼前这个‘玩意儿’来搞点余兴~?老话说的好嘛~‘蛙人躺倒,晦气赶跑’,权当正戏开场前大家伙热个身?”

“好哇!好几天没活动筋骨了!我的拳头正痒痒呢!”“前面的弟兄别下手太狠了哇,难得的好沙袋,别轮到我们的时候打着不会响不会动了,那可一点意思都没有!”“人类至上!地球至上!”

像是给本就噼啪作响的热油锅里倒进一滴冷水,妖媚小伙的提议再次激起了一片轰然叫好声。人群红着眼,情绪高昂到了极点,狂乱的叫喊与几十台重型机车的轰鸣中夹杂着不时响起的“人类至上”的口号声,催动着周遭空气一点点升温,变得灼热与令人窒息。

“半点逼脸都不要了是吧?都特么有手有脚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靠着人多上来一围算个屁本事?要找麻烦的上来单对单啊?!来,别怂,今天谁来我都接!”虽然嘴上还在摆出不饶人的强硬姿态,但望着眼前这番剧变,强作镇定的妮奈只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攫住,捏紧,心口一股紧压与酸涩感沿着神经向全身扩散,似乎连行动都有些不自在。她缓缓后退两步,挡在蛙吹身前,刚一挨上那具小小的身躯,背上就隐约传来阵阵颤抖。

“抱歉...我想得太简单了,把你拖累了。”妮奈微微转过头,握住了蛙吹满是冷汗的手,让她更靠近自己一点,用勉强能听清的音量低语:“趁他们还没一起围上来,等下看我手势,你直接往路基下面冲,这边我尽可能拖住。跑远了应该没问题。”

“没用的...小妮奈...”蛙吹颤抖的声音混着牙齿碰撞的响声从妮奈耳后传来。“他们...他们都有车...不可能跑得过的...”

“冷静点!”情势紧急但又不敢大声说话,妮奈急得几乎快要将牙齿咬碎:“这一带我熟!路两边是软沙!这帮傻狗平时晚上的娱乐就是公路飙车,排量整的一个比一个大,进沙子就陷车!进了沙地你就安全了!”

但,任凭妮奈怎么劝说,甚至暗暗用力,想要看准机会猛推一把,蛙吹却只是拼命摇头,两手紧紧攥住妮奈的胳膊,颤抖的双腿始终无法向外迈出一步。不仅如此,这一番耳语和拉扯,毫不意外的引起了妖媚小伙的注意。

“嗯?小蛙人是不是打算跑呢?妮奈妹子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可向来不少...你们几个,去后面把住!”

四辆机车应声而出,从左右两侧分头抄向妮奈与蛙吹背后,堵上了圆弧阵型的缺口,也将妮奈心中刚有了个雏形的逃跑方案一下击碎。

“哎哟,哥些个,没必要搞得这么难看吧?家伙都先放下,有话好说,大家都这么久好朋友...”“骂谁呢?啊?谁跟蛙人是朋友?你们几个也皮痒了来找不自在是吧?等下连你们一块收拾!”七八位与妮奈相熟的骑手见势头不对,赶忙活动起来,驾车横到妮奈与人群之间好言相劝,试图拉架灭火,却只招来了人群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其中不乏有几位脾气本就不佳的小伙一言不合,立马开始互相揪住领口推搡起来。众人见状更是精神倍长,全都高举武器,用力鼓噪,一场群架已是箭在弦上,在所难免。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今天真是开眼界了!哈哈哈哈...”

“啪,啪”几下滚雷般的掌声骤然响起,仿佛具有特殊的魔力一般,迅速镇住了场中的众人,如同一大盆冷水,兜头浇灭了刚要如野火一样蔓延开来的狂热。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小伙们一下子满脸迷茫与无所适从,眼神中掺杂了几分惶惑,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纷纷转头望向正斜倚在驾驶座上,爽朗地鼓掌大笑的仓田。

“就过了两年多,没想到兄弟们都这么出息了。”仓田语中带刺。“都是西海岸有头有脸的飞车族,几十号人又是舞刀弄棒,又是拉网布阵的,就为了为难两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很好!都是大大的英雄豪杰!威风!”

“江湖道义”这种东西,无论何时都像是一个自带悖论的魔咒:人人都知道它本质上不过是一堆做与不做全凭心情的空话,然而要在各种帮派分子与三教九流人士间立足,大家却又不得不经常扯起这面大旗,背上两句“盗亦有道”“妇女与孩子面前要保持绅士风度”这类从几百年前各大文化体系中流传至今的信条,来给自己立上一点“侠义”的人设。而对于十几二十来岁,对联邦主导的社会秩序与法律极度失望而投身地下社会的小年轻来说,这些“乱世中的规则”更是带上了几分叛逆与神圣的色彩,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家园。仿佛遵守这些空洞的玩意,自愿接受它的约束,才能从肉体到精神都完满的融入这个江湖,与‘陈旧腐朽的联邦’完成彻底的切割。果然,仓田几句挤兑之下,本就只是一时热血上头,以起哄为主,对动手与否完全无所谓的跟风小伙们最先回过味来。一阵窃窃私语后,包围圈开始躁动不安,一大批骑手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剩下的小伙虽然仍摆着一副临战的态势,但互相传递的眼神间也满是犹疑。众人不由得纷纷转过头,望向正满脸铁青,机械的把玩着手中软鞭的妖媚小伙。

“仓田,不在江湖混,就别掺和江湖事。”妖媚小伙见煽风点火半天造出的局势,却被仓田三言两语就压了下来,本还想稍加观察再做打算,却不料众人投来的眼神直接将他的带头身份卖了个干净,仓促之间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撑起场子:“联邦成立四百来年,从上到下,可从来没谁把蛙人这些玩意当人看过,兄弟在这劝你一句,你带头时候喜欢把什么‘仁义’挂嘴边上,愿意怎么干,那是你的事。人都隐退了,还三番五次要做点不识时务的事情的话...”

妖媚小伙阴恻恻的一声冷笑。

“好歹也‘曾经’是道上有头有脸的身份,可别落得个不那么安详的死相。”

“呼...小黄毛啊,每次见你,你都要搞点麻烦事情给我干干。”

仓田毫不搭理小伙,反倒满脸懒散与闲适,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悠然转向妮奈搭起了话。刚才小伙那番露骨的威胁,仿佛像是一记重拳打上了一团棉花,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但闹成这样...这单顺风车我是真不方便接了,都是道上兄弟,大家不待见少数族裔也不是第一天了,我也不好拗着兄弟们来。不然你们另外叫辆车吧,我也正好在这歇一下,抽支烟。啊,各位不用在这候着我,要忙啥各自随意,随意。”

人群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仓田这番话虽然再明显不过是要插手保人的意思,但明面上推掉了这笔生意,以示不想与蛙人有太多瓜葛,话里话外倒也给在场众人留足了面子。听话听音,油门响处,几个比较乖觉的小伙早就读懂了这层意思,率先后退,缩回人群之中。这番举动直接引发了连锁反应:见有人带头,围成圆阵的机车纷纷跟上,一台接一台的准备散开。妮奈见状,赶忙一把抓过蛙吹的手腕,冲出圆阵,跑到仓田车头附近站定,方才长吁一口气,露出大难得脱的安心表情。

“仓田!你他妈的不要蹬鼻子上脸!这里现在是我的场子!”

见众手下在仓田面前如此驯服,妖媚小伙怒意上脸,翻身下车,伸手直指仓田,两侧太阳穴旁凸起的青筋“扑扑”直跳。盛怒之下,他陡然一声爆喝,又是凌空怒抽一鞭,将懒洋洋后撤的骑手们都吓得杵在了原地。

“不是,仓田,你今天抽什么风呢?!”

出乎众人意料,妮奈竟也掺和了进来,双手叉腰地紧随妖媚小伙发出责难:“‘不方便接’是什么鬼?你不会也中了‘人类至上’那群家伙的毒吧?其他人还说的过去,你怎么可能...”

听到这番话,仓田稍稍侧过头翻了翻白眼,口中以极轻的音量暗暗“哎——”了一声,继而用无奈的眼神盯着妮奈,伸出右掌,示意妮奈探身过来。

“你是怎...哎哟!痛!”妮奈刚靠近飞车,立马就被那只有力的大手抓住肩膀按了过去。

“小黄毛,你消停会儿,按照你想的那样办事,今天你们俩一个都走不了。”仓田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妮奈耳边传来。“我不可能次次都正好赶来帮你出头,这事能不伤和气解决就最好...”

“没完了是吧?!”

见仓田始终没拿正眼瞧自己一下,身后的妖媚小伙彻底出离愤怒了,他再次举起颤抖的右手,挥鞭对着仓田凌空狠抽一记,扯足中气,梗着脖子尖声吼道:

“妈的瞧不起谁呢?是不是要现场给你放点血?”

下足了本钱的全力一吼立竿见影:仓田大手一松,放开了妮奈,斜着脖子向侧方瞟来,眼中两点寒芒飘向小伙,第一次稍稍有些认真的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轮。

“瞧不起?小老弟,这话可从何说起?”仓田轻蔑的笑出了声。“我克雷尔·仓田这辈子打过交道的人不少,但说来惭愧,天生记性差。记得住的,生死之交,两位;入得了眼的,十来位;看不上的多一些,也就三十个不到...”

说到这里,仓田懒散的把一条腿架到前风挡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向座椅里又陷了几公分,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伸手在脸上胡乱揉了几下,满是讥嘲的眼神望向小伙:

“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你够格挤进这堆人里面?”

此话一出,不光是妮奈“噗”了一声,连同人群中都有一堆骑手同时没绷住,当场嘻笑了起来,几个不怕事的骑手更是流里流气的吹起了口哨,风凉话漫天横飞:

“这场子今天看起来是镇不住了呀~组长。”

“眼影哥~!娘里娘气的来道上混,谁怕你呀~有每天出门化妆那点功夫,你还不如狠狠心,也给自己身上来个全套!”

刚才挡在妮奈身前与众人理论的一位骑手眼看妖媚小伙吃瘪,此刻格外兴奋,故意张开两腿迈着猩猩般的步伐大摇大摆蹭到小伙面前,怪笑着吐出打满钢环的舌头,挑衅地掀开衣襟,露出胸腹上满满当当的大片纹身,对着小伙用力扇风。

“滚你X的!”妖媚小伙满腔热血冒着沸腾的泡沫直冲头顶,一个短助跑,双手张开,用尽全身气力一记前踹,却被对方灵活的缩身闪过,自己反而差点一个劈叉坐到地上,甚是狼狈。面对人群一浪高过一浪的怪笑,嘘声与拱火,小伙怒意攻心,发狂似的对着地面“啪,啪”连抽了七八鞭子,一声狼嚎般的怪叫过后,瞪着密布血丝的双眼甩头望向身后十几台同样涂着蛟纹的黑色机车:

“你!你!你!还有剩下的弟兄!抄家伙给老子上!今儿个晚上不把这杂碎剁成肉馅不算完!”

与这份狂怒完全相反,蛟纹机车上的众小弟眼见大哥的表现如此掉价,早就识趣的装聋作哑,低调围观。直到此刻被挨个点名,不得不有所表示,方才懒懒散散的整理了一下衣装,兴味索然的把武器举过肩膀,发出例行公事的助威鼓噪,竟无一人驾车上前。

“别急啊?”

仓田嘲弄的声音再次敲响了小伙的耳膜。

“组长?听起来你还有点身份?这么兴师动众的,先是为难两个女孩子,现在又盯着人一个小弟不放,就这做派,也难怪这么不招人待见。”

“怎么?”妖媚小伙狞笑着歪过头来:“爷就高兴这么干事儿。看着不爽?听意思,今天你这是要强出头了?”

“哈,谈不上,谈不上。”仓田一副好整以暇的做派,将另一只脚也架上了风挡,磕了磕鞋底。“只不过,小伙子,有件事我还真想错了。刚才我这看了你半天,才发现你还是够格能让我好好记进脑袋里的。”

妖媚小伙故作惊讶的瞪大双眼,紧紧盯着仓田不放,神经质的怪笑两声,继而转向身后的一干小弟,翘起大拇指越过肩头,指向仓田狂笑不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一群小弟完全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只得附和着干巴巴地尬笑。

“哎呦~~~哈哈哈哈哈哈,才这一会儿功夫,我就在大名鼎鼎的西海岸‘前’话事人克雷尔·仓田心目中上大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约莫半分钟后,小伙勉强捂着肚子,深吸了两口气,转向仓田:

“怎么说~?我终于从一个不入您法眼的小角色,晋级到了,嗯?够资格被您瞧不上的水准了?”

刻意拖腔拖调的说话声中,妖媚小伙夸张地耸动着肩膀,一抖一抖地慢慢踱到车尾,而后从侧后方的死角向仓田逼近。他的右手不易察觉的挪到了腰间,涂着黑色指甲油的小指缓缓向腰带内侧抠摸而去。

这细小的异动被斜倚在车头冷眼旁观的妮奈尽收眼底。她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小腿微微紧绷,似乎警觉到了什么。

“不——,不不。那样太失礼了,事实上我在脑袋里专门为你划出了单独一档。”仓田礼貌的微笑。

“怎么说?”小伙刻意挑了挑眉毛,一口白森森的尖牙映得笑容格外诡异。

“即使是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你的水准也都是最不入流的那一挂。比‘看不上’再低一档,‘下三滥’更适合你。”

仓田话音刚落,寒光一闪,妖媚小伙也不言语,弯曲的右手小指从腰带内勾出了一把爪刀,手指微微一挑,翻了个腕花,刀子上旋半圈堪堪握在掌心。凶器入手的刹那,小伙双眼邪火大炽,猛拧腰部,弯曲的右臂在腰力带动下甩出一道弧线,一泓银芒径直袭向正半躺着的仓田侧颈。

“右边!”妮奈不及多想,当即出声向仓田示警,整个身子本能地飞步抢上,出拳直奔小伙,试图抢先一步将他打开,化解这记突袭。然而一天的疲乏积累至今,尽管妮奈的神经已足够迅速地传达出了指令,但在早就劳累不堪的肌肉勉力执行下,比起小伙灌注全身力量的狠命一击,她的全力拦截此刻竟然迟缓的像慢动作一般,眼看刀刃逼近仓田侧颈,拦截的拳头却离小伙胸口还差着十来公分。

“仓...”正当妮奈徒劳地试图再次告警,一道黑影闪电般擦过她的手背,猛地袭向小伙面门。电光火石间,小伙突觉下巴挨了一记重击,脚步一浮,随即在一股巨力猛扯之下失去平衡,身形一歪,向前扑倒,随着“蓬”的一声闷响,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撞上了车身。胸口的剧痛与咽喉传来的窒息感使得小伙眼前一黑,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四周景物突然开始扭曲与旋转,身体再次失控的同时,又一下冲击“咚”地猛撞后心,渗透进脊骨的痛感使他不由得双腿一软。将要瘫倒在地的瞬间,喉头的束缚感放松了不到一秒,紧接着一条粗壮,灼热而有力的臂膀环上了他的脖子,猛力勒紧,几乎是将他整个身体吊住,摁在车上,大臂与小臂分别牢牢压制住他的双肩。如梦初醒的小伙此时才想起要挥舞手中的爪刀反击,但刚一动弹,那条手臂又加上了几分力量,一股几乎要将颈椎绞碎,眼球挤爆的剧痛顿时逼得他放弃挣扎,委顿在地,只得望着头上的星空,大口大口的试图喘气。

“小黄毛,如果这种程度还要你提醒,怕是我的墓碑上都该长青苔了。”妖媚小伙嗡嗡作响的脑袋瓜里回荡着仓田豪迈的笑声。“你这身手也越来越倒退了...跟大家玩玩车没什么,正经混道上可千万别考虑,就你这样真真的活不过两集。”

兔起鹘落之间,突施猛袭的猎人竟已成了待宰的羔羊,屈膝半蹲在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纹身面前喘着粗气,远处的人群或面面相觑,或疑窦丛生,小伙手下的蛟纹骑手们更是满脸惊惧。在他们看来,小伙似乎是挥刀瞬间一个立足不稳,直接扑到车上,以这种近乎送上门的方式被仓田轻松拿下。只有站在两人正面的妮奈与蛙吹目睹了详细经过:面对小伙从后方陡然挥出的利刃,仓田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右掌一翻直奔小伙中门而去,臂膀后发先至,暴烈的一记掌底击狠狠命中下巴,打散架势,随即顺势变掌为爪,手腕一翻,扼住小伙咽喉向前一拖,彻底破坏重心的同时,扯着他的胸部用力撞上车身,压出肺部空气。待冲击,缺氧,剧痛三重影响同时发作,再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小伙随手翻过一个身,铁臂猛夹,把咽喉与整个躯干牢牢锁死在车身上。

未曾移动半步,甚至仅靠单手便将一个成年男子如孩童般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份实力让蛙吹不由得为之目眩,惊异甚至压过了内心的恐惧。

“嗨!我就说吧,仓田虽然现在只是个混日子的大叔,但动起手来还是靠谱的!”一旁的妮奈开心地用手肘捅了捅蛙吹,仿佛刚才那个焦急万分的人压根不是自己一样。眼见领头带起蛙人节奏的小伙像捏小鸡似的被拿下,众骑手也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完全顾不上再找蛙吹麻烦,她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可是...”蛙吹从妮奈的肩头小心翼翼的探出半张脸:“那个大叔再不松手的话...要出人命了噜。”

蛙吹的担忧不无道理:短短十来秒之间,小伙的脸色已经完成了从黄到红再到深红的转变,此刻整张脸像是一枚紫的发亮的洋葱,牢牢地镶嵌在仓田的肘弯里,连黑色的眼影与唇彩都变的不那么显眼了。     “啊,这个啊,小场面小场面。”妮奈一脸淡然,甚至伸手挠了挠蛙吹的脑袋作为安抚,随后耸了耸肩,用蚊子般的音量自言自语了一句:     “反正他手底下大概也不差这点...”     “咿————?!”蛙吹闻言又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与二人此刻的轻松相比,妖媚小伙毫无疑问正处于无比的煎熬中。颈部铁臂毫无松开的征兆,双肺如风箱一般拼命抽搐,但却吸不进一丝缓解痛苦的氧气;无家可归的血液在挤压之下拼命地寻找出口,小伙只觉鼻腔、耳道和眼窝里鼓胀难忍,似乎分分钟就会绽裂。钻心的疼痛意外地开始减退,连带触觉、听觉都渐渐麻木迟钝,眼前的星空缓缓变暗,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耳鸣,视野中一群亮闪闪的光点却开始飞舞...     “小老弟,人生这么长,急什么呢?”仓田的声音带上了几十重混响在小伙脑内回荡。“虽然对你来说,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垃圾也许打击很大,但是急着寻死,也未免太消极了点。日子还是要过的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了解了世界的真相,还能勇敢的面对它,才是真的英雄主义。’”     “嘎...咕噜...”小伙似乎是挣扎着想说些什么,但被暴力紧挟的嗓子里只是发出了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噪音,双手与双脚已不再乱舞,只是一下一下颤动。     “哎哟,抱歉抱歉,好像这样不太方便你说话。”仓田故作惊讶,挑了挑眉毛,略微放松了右臂肌肉。

压制刚一解除,小伙胸中立马发出一声尖利的哨音——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挤过狭窄肿胀的喉头涌进肺部,振荡出高亢的声调。没几秒钟,可怖的紫色从脸上消退,小伙稍稍恢复了神志,又赶忙大口喘息了几下,随着眼睛逐渐恢复神采,一抹阴狠与不忿闪现在瞳孔之中。

“我X你妈的!”小伙用尽全身的力气腰身猛的一挺,右手紧握爪刀向着脑后就是一记狠命的盲刺,然而仓田只是微微一笑,猛的一夹右臂,小伙抬到一半的手肘再次被压回原处,“咚”的一声撞上车身。

“你看,又急。”如果是不明就里的路人,多半会把仓田这过分柔和的语气误认为父亲对顽劣孩童的谆谆教诲。“还好我的车比较皮实,不然你刚才这几下,每擦出一道花,撞出一个坑,就多给你的脖子加一分钟‘锻炼’量。啊对了,记得之前你说过,要给我‘现场放点血’?嗨呀,缘分呐,我还在道上行走的时候,别的没干,这一行可没少钻研。”

仓田调整了一下坐姿,右臂用力一拧,掰着小伙的脑袋将脖子用力向外折弯,双眼微眯,带着一种异常的专注凝视着小伙养尊处优的白皙侧颈。端详了一会儿,他又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搭上小伙的喉结,沿着周边细细摸索了一阵,蓦地眉头舒展,脸上现出一抹赞许的微笑。

“年轻就是好啊...看这脉搏跳的,差点都把我手指弹开了。”

指尖按压之处,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句称赞的缘故,一条粗壮虬结的血管在皮肤表面高高隆起,格外卖力的跳动,努力尝试着推动血液冲破仓田的封锁,涌向大脑。看到这幅景象,仓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缓缓握紧左拳——

左手中指的根部,赫然是一枚硕大的银色狮头戒指,狮口大张,伸出上下各两枚如铁钳一般向内倒伸的尖利长牙。尽管四周路灯的光线完全称不上明亮,但狮头的双眼隐隐散发出夺目的火彩,连带着四颗尖牙也闪出凶光。

“噫——!仓田...不会是想玩真的吧?”妮奈看见这枚戒指,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赶忙侧过身子抱过蛙吹的脑袋,将她眼睛捂住。

仓田也不言语,右臂发力收紧,让跳动的血管膨胀得更醒目一些,随即慢慢用戒指将它顶住,左拳微一用力,银狮一下“咬”住了血管,深深陷进了小伙的颈部肌肉中。狮口大小与血管粗细令人惊异地严丝合缝,口内空间被涌入的皮肉和血管填满的瞬间,四枚尖牙迅速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如同四枚倒刺牢牢噬住到嘴的猎物,激得小伙又从喉间挤出一丝悲鸣。

“小老弟,放血这活儿,里面学问可大着呢。却不知道你是学术派,还是实践派?“仓田慢悠悠的靠近小伙耳边,语调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喉结边上大概两到三公分,这条突出来的地方——”粗壮的手指用力敲打了两下:“——叫颈动脉,随着年纪不同,这条玩意的硬度和韧性相差很大。但根据我手头几十个案例的平均统计——”

狮头稍稍旋转,两根尖牙登时嵌入了小伙的脖子,两枚细碎的血珠从刺破的创口沿着尖牙渗出,并且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变大。从外表一眼望去,小伙的颈部皮肤下多出了两条尖锐的隆起,正紧贴着动脉血管,缓慢而挑逗的搔刮。

“嗯——!呜——!呜!”许是从异样的疼痛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祥征兆,小伙本能的猛力挣扎,拼命将快要弯到肩膀的脖子继续向外拧,想要逃离两枚尖牙的控制。

“啧,没说完呢。”仓田含蓄的表示了不满。“几十个案例下来啊,我这颗戒指,最多拧上六分之一圈,就算是老头子硬化多年的血管,也会——‘噗!’的一声多上两个孔。哎对对对,你脖子再往外扯一点,大概对年轻人来说,力道就够了。”

剧烈挣扎的小伙顿时僵在了原地,如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半分,极度的恐惧使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大小。

“大概七八年前吧...”仓田继续在小伙耳边一字一句的念叨着。“也有个跟你一样的小伙,年轻,气盛,有活力,但太不成熟。这个年纪该有的特点一样不少,还额外多一个,高血压。他不知怎么和洛基山脉那头的帮派搭上了线,想引狼入室,自己在这西海岸再扯一杆大旗,害得这边折了上百个兄弟。被我们在藏身处摁住的时候,还痛心疾首的批判我们西海岸老兄弟“假仁假义”,“不识时务”。结果你猜猜怎么着?”

小伙的额头上滚落下豆大的冷汗。

“我记得那间客厅层高两米三、四,五十来平米的样子...”仓田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温柔。“就这样‘噗’的一声过后,我花一两分钟拖着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白色的天花板,就全变成了红色,还湿乎乎的。”

蜷缩在妮奈怀中的蛙吹猛的颤抖了一下。

“啊喂喂喂...仓田...给个准话啊,你不会真要...”蛙吹这一抖可不打紧,连带着本来还算悠哉的妮奈也有些慌了神。“好歹给点时间让我们先...”

话音未落,一阵尖利的噪声刺破夜幕,自远方隐隐传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静默了几秒之后,不知是谁的一声高喊让公路上炸开了锅:

“警灯!好几辆车呢!是联邦警务局!兄弟们开溜啊!”

“卧槽!闹鬼了!这帮人大半夜怎么突然加起班来了?!”

“哎哟,他们还真能找过来啊...”仓田也跟着抬起头望了一眼,无奈的“啧”了一声:“明明甩他们十来分钟的车程了...早知道刚才就不别他们车了。”

“你屁股后面跟着这么多尾巴你丫的怎么不早说?!”急眼的众骑手可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几乎异口同声骂道。

“那我能说什么嘛。”仓田耸了耸肩。“我一个开顺风车混口饭吃的良好市民,不是赶上这档子事,接上生意我就走了。谁知道呢?”

一时间油门声此起彼伏,叫骂声连绵不绝,几十台机车纷纷冲向妮奈与蛙吹来时的路口,准备沿路混进城区四散奔逃。道路两旁零散停着的吉普与皮卡眼见大批骑手已将道口堵死,也全都慌不择路冲下路基,驶进沙地中分头逃窜——在公路上和警车竞速明显不是一般车辆该考虑的事情。现场登时鸡飞狗跳,烟尘大作,一排混乱景象。

可怜的妖媚小伙本已再次走到了缺氧边缘,朦胧间突然发觉环绕颈部的巨力消失无踪,随着左颈微微一疼,戒指被小心翼翼的拔下,动脉上的压迫感也不翼而飞,紧接着一股浑厚但又不粗暴的力量将他一把从车旁推开。死里逃生的小伙两股战战,踉踉跄跄的向前冲了几步,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的手足并用往前爬行,想要尽可能逃离危险。这时背后那让他魂飞魄散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老弟。”仓田正掏出火机灼烧着戒指上的狮牙,头都不抬地交待道:“跑江湖的,有起有落,生死各安天命,再正常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劝你最好记着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事情做太绝,早晚把自己的路堵死。”

戒指微微烫手,仓田“嘶”了一声,合上火机对着左手吹了两口,转过头瞪视小伙:

“按照你这么个混法,我也挺担心你的死相不会太安详。”

小伙连滚带爬冲回自己的车旁,甩开不太听使唤的双腿连跨了几次,却没能跨上车座,情急之下只得用手提溜起裤管帮忙,好不容易双手并用,把一条腿扔过坐垫,顺势骑乘稳当,用颤抖的拇指猛戳电门,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响起,飞到九霄云外的三魂七魄方才勉强归位。

“仓田!”刚一打脚撑打算开溜的小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骑到距离飞车十来米的地方,盘算着仓田肯定抓不到自己,方才扭头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妈的,一个连老婆都保不住的懦夫,还在这跟老子装什么逼!有能耐装到把你吓破胆的联邦爹面前去啊?!窝里横算你妈个屁的本事!”

放完狠话,小伙头都不回,赶忙一拧油门,机车后轮卷起一溜青烟冲向城里。仓田面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沉,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转向妮奈:

“小黄毛,你跟你朋友最好也快...”

“仓田!我搭他们便车!蛙吹就交给你啦!”妮奈不知何时已经跑出了几十米,一个莫西干小伙正准备紧跟队伍驾车全速跑路,看见妮奈一边挥手一边跑来,立刻刹车减速。妮奈也跟着瞅准时机飞身一扑,在毫厘之间牢牢抓住从自己面前掠过的机车尾部,两脚随即离地跟上夹住车身,还没来得及扒拉上座位,连忙回头又喊了一句:

“要是明天她少了半条头发,下次见到你可没你好果子吃——!”

“老妹啊,你这一跳上来我一下子就有点骑不动了啊,有空你最好减减...哎哟疼疼疼疼疼疼疼!别扯头发!要摔车了!要摔了!”

看着机车歪歪扭扭的加速远去,仓田呆了半晌,口中喃喃自语:

“好家伙...一阵子没见,个子没长多少,这脸皮倒见长。”

“小妮奈!等等我啊——!”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同样让蛙吹也乱了阵脚。望着妮奈扒在机车上飞速远去,身旁又是一个笑容温和,但取人性命毫不手软的可怕大叔,她一时也没了主张,慌乱之下,她紧了紧腰上的通讯终端,向着众骑手消失的方向打算拔腿狂奔...

才跑了没两下,蛙吹突然觉得来自地面的阻力一下消失了,两腿不停在空气中来回划动,连带着身体轻飘飘的开始缓慢上升。

“诶————?!!”蛙吹惊愕的低头,眼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后飞去——

一只大手把蛙吹从地上提溜起来,拎进了飞车的副驾驶座。片刻后,她的行李箱也跟着飞了进来。

“好了,好了,哎,把安全带系上吧。”主驾上的仓田满脸无奈的絮叨:“反正人都跑光了,倒也没人会闲话啥...还真是跟她打上交道总有麻烦事。”

“放放放放放我下去!”被扔上座位的蛙吹一眼就望见了近在咫尺的那枚狮头戒指,惊得几乎从座位里弹起,面朝仓田一边发抖一边摸索着后退,想要从这个危险人物身旁逃开。

“下去?也行啊,你只要确定,我立马把你放回原位。不过你想好怎么应付他们了吗?”仓田大拇指向后一撇,指着越来越近的警灯示意。“大马路上几十个飞车族开party,专程出这么多辆车结果半根毛都没捞到,你要偌大的联邦警务部门面子往哪搁?这时候你一个女孩子往路中间一站,还是个少数族裔,说和这事没关系?”

仓田用力的摇了摇头,口中啧啧连声:

“要么一晚上过后,你就得求着他们赶快帮你做笔录,招供是地区小头目,最次也得是个联络人。要么你够硬朗,啥都不说,几十种花式‘招待’走一圈,他们屁个证据拿不到,扛过24小时脱身走人,但无论哪种结果,你明天还有要紧事情要办吧?”

警笛声已显得有些刺耳,红蓝两色灯光闪烁间,警车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

“前面的车辆!乘员立即下车站好!双手放在车顶,不许有多余动作!在重复一次...”

大喇叭播放的标准格式警告随风飘来,仓田悠然的吹了一声口哨,用颇有几分捉弄意味的眼神看着蛙吹:

“如何?客人?”

蛙吹不安的望了望仓田,然后回头惊恐地望了望海量的警灯,就这样摇摆了一会儿脑袋之后,她猛吞一口口水,一副豁出身家性命的表情:

“先...先跑再说啦!!!”

仓田笑了笑,拉动主驾驶侧方的一个手柄,身后的驾驶舱罩缓缓降下,合紧,将两人罩在其中。随着一连串开关与旋钮被熟练的打开,他用力踩住了右脚的一个踏板,一长串“轰隆隆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是“蓬”的一声巨响,蛙吹只觉身下一股大力猛地顶起了自己的小小身躯,方才还停稳不动的飞车,此刻竟开始小幅度的上下起伏,仿佛置身于波涛之中。望着驾驶舱外席卷而起的烟尘巨浪,她愣了两秒,当即反应过来:

“是气垫?”

“啊对。地效飞行器本质上也是靠气垫来机动的,不过启动阶段和行进阶段工作方式有那么点差别。”仓田颇有兴趣的打量着蛙吹:“会关心这个东西...你不会跟小黄毛是同行吧?就是开那个,那个什么的...”

这边厢仓田还在摩挲着下巴,试图从乱糟糟的脑海里捞出“VTB”这个词,时刻监视着后方动向的蛙吹却已经急得结巴了起来:

“他他他他他他他们越来越近了!快快快快快快点开起来再说啊!”

“哎呀,这你就不了解了。我们玩飞车的这群人虽然说起来是三教九流,不太上台面,但最基本的竞技精神还是要讲的...”仓田懒散地一瞄后视镜,表示问题不大:“也不差这几秒,让他们再赶上来点...”

双方的距离很快缩短到了几百米内,眼见目标已经起动升空,但却迟迟没有动静,领头的两辆警车明显是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个爆发加速,甩脱了身后的大队同事,同时向侧方变道,想要以最快速度抄到车头,堵住仓田的去路。

“这个提速挺利落哈,警务局里也有这个水平的车友?有意思。”几句赞许的点评后,仓田也稍稍调高了椅背,左手紧握着方向盘,右手放上转速管理面板,摆出了一副接受挑战的姿态。

“来...再近一点...给新朋友一些小小的优惠让步...”

身后的两台警车逼近到了100米内,仓田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右脚再次挪上了加速踏板。

“打开驾驶舱!全部下车!”

尖锐的刹车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带头的一辆警车车尾向外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车身打横,直冲向仓田车头准备暴力拦截,就在双方驾驶座来到同一水平线的瞬间,仓田双目瞬间精光爆射:

“游戏开始~!”

右手潇洒的上挑,转速面板上全部四组拨杆全部来到最大档位,随着仓田右脚一记深踩,四具涡轮喷气发动机爆发出全部功率,顺着方向舵的引导,飞车如丝般顺滑的微微左转,堪堪避开警车的强行冲撞,在一股强大气浪的推动下向左冲入了沙地。蛙吹只觉眼前一黑,突然间完全喘不过气,胸口像是有一头大象在跳舞,她赶忙弯腰俯身,用尽全力吸了一口气,憋住,努力绷紧全身的每一块肌肉。

“行家嘛。”身旁的仓田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还有一下,再稍微撑一会儿。”

仓田放松右脚,食指与中指夹住整排拨杆,将四台引擎全部调整到怠速,而后迅速拉回最大,再次猛踩踏板,车尾以更大的声势“蓬”地掀起一股遮天蔽日的沙尘,整车嗖的一声激射而出。

“熄火停车,接受检查!前面的...我靠!”全速行驶的警车毫无防备的冲进了滚滚烟尘中,霎时间不辨东南西北,公路上顿时刹车声此起彼伏,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撞声过后,四周回归了一片宁静,只剩被撞坏的警笛偶尔发出几声歪歪扭扭的调子,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不及格。”望着后视镜里的一片乱象,仓田故作沉重的摇了摇头,一打方向舵,地效飞车像游鱼般灵动的摆了一下车身,从沙地驶回公路,冲向远方。

随着速度拉到接近满速,蛙吹胸口的憋闷感渐渐消失。她直起身子向后望去,再三确认并没有锲而不舍的追踪者,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隔着透明的驾驶舱罩向外望去,窗外是深蓝的星空,一轮明月高悬当头,点点星光映照下,蓝白色的大片沙海显得格外宁静祥和。公路两旁的里程牌与灌木丛飞一般的后退,飞车行进的也是又快又稳。如果这趟旅程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段回家路的话,蛙吹此刻没准已经放松的打起了盹。

“那个...”

仓田突兀的搭话让蛙吹不由得浑身一颤,警觉的向着边上又挪开了几公分。是的,边上这位危险的汉子,以及他胸口半隐半现的恶鬼纹样,时刻提醒着蛙吹:这并不是一次寻常的闲适旅行。

看着蛙吹惊惧的样子,仓田收回了跑到嘴边的话头,有些无奈的挠了挠鼻翼,良久,似乎是整理好了思路,方才开口:

“那啥,这次的事情,回头你也别怪小黄毛。”

“诶?”这没头没脑的发言使蛙吹有些莫名其妙。

“她这人吧,讲义气的时候没的说,但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也不是第一天了。”提到妮奈,仓田不禁微微摇头:“早跟她说过多少次了,道上这群货色,一起吃喝玩乐的时候都特么胜似亲兄弟,真摊上事了,谁跟你交情不交情的,哪来那么大的面子。像今天这种事,我猜都能猜到个大概:她肯定觉着这事不大,就算有人看出你身份,凭她那点世面,分分钟也能搞定,不会出岔子,是这样吧?”

“嗯...似乎是这样?”听了仓田的抱怨,感觉对方确乎没有敌意,蛙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礼节性的回应了一下。尽管如此,那些只在和亲近朋友交流时流露的口癖,倒也还是收了起来。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光我听过的一点消息,圈子里看她不顺眼的早就为数不少了,也就她自己傻乐着不当回事,有事没事还跑去跟这群人瞎混。”仓田一声叹息。“混道上的人,面子要靠自己挣,位置要靠自己打,都是真刀真枪,卖血卖命,搏出一点微名。她人缘好,自来熟,这点不假。但就搁圈里没事玩玩,攀攀交情,大家看着有趣愿意迁就,竟也弄出个人人都给几分薄面的身份,有人买账,但总也有人看不顺眼。江湖不是上流社会,社交圈子那套玩法,哎...”

“上流社会?你是在说小...妮奈吧?”蛙吹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两下,透出一丝疑惑。

“你们不是朋友吗?”这回轮到仓田表示讶异。“我还以为你应该知道...”

“呃...硬要说的话,我们算是...打出来的交情?”

蛙吹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人初次见面的VTB对战,以及一起挨处分,结识赫拉的奇妙经历。

稍稍听蛙吹叙述了一段,仓田不禁失笑:

“原来如此...哈哈哈,打架打出来的朋友啊,倒是跟小黄毛每天在飞车族圈子里干的事差不多。她刚在圈子里混的时候...”

谈兴上头,仓田稳着方向盘,回忆起往事,手不自觉的就伸向置物盒里剩下的半根雪茄。刚碰到烟卷,他猛然记起这趟车载的是一位女客,只得硬生生收手,无奈的捏了捏鼻子,努力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调动着脑细胞:

“...我们都对她挺感兴趣的,十五六岁一女孩子,打起交道来满嘴江湖切口,见识挺广,从地球到殖民卫星,再到深空,见闻掌故一套接一套,人小鬼大的,道上老兄弟们当时都觉得有意思的紧。最重要的是车技还不错,人也义气,说话做事不磨叽,够光棍。所以后来有兄弟带回来一张悬赏寻人启事的时候,可把大家吓坏了。”

“寻人启事?”蛙吹回忆起妮奈为数不多谈及自己过去的场合。“妮奈她倒是说过,自己和家里人闹翻了跑出来旅行...”

“是,吓人的点就出在她家里人,我现在想想还真的难以置信。”仓田扶着方向盘的手有节奏地敲打,明显是在沉思:“欧洲著名的星际进出口贸易商哈雅希家的长女,标准的千金小姐,联邦名流的模板,怎么会想到跑来北美这种大垃圾场厮混的。”

“大贸易商?难怪小妮奈那么熟悉宇宙外面的情况...”蛙吹恍然大悟。“那她这种有钱人,跟那些...混在一起?不会很不安全吗?”

蛙吹想了半天,“帮派分子”这样的称呼搞不好会惹毛面前的大叔,而“道上兄弟”这种江湖称谓在她而言又实在拗口,索性含糊了过去。

“是很危险啊,那张寻人启事挂的悬赏,有效线索值两百万联邦币,找到本人带回一千万联邦币。当时就有几个不上道的瘪三撺掇兄弟们,干脆把小黄毛绑票了打个电话,没准能多要两个零。”就算只是回忆起往事,仓田的脸上仍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所幸小黄毛为人仗义,人缘挺不错,当时我还在带队伍,也压的住场子,而且说实话,北美行政区当时搞那劳什子的配额供应制,联邦币在这充其量比厕纸值钱那么一丁点,大家伙兴趣本就不浓,所以不光那几个瘪三没人鸟,寻人启事也被大家拿去点烟了。”

“但...大叔。”蛙吹不知不觉大起了胆子,开始主动用代词称呼仓田。“你之前还说,看小妮奈不顺眼的人有不少,但按你现在的说法,大家不都还挺照顾她的吗?”

“是,就是这件事之后,情况就变了。”仓田叹了一口气。“包括我在里面,所有兄弟都意识到,小黄毛虽然跟大家混在一起,都是满嘴抽象话,飙车,打架样样精通,扳手和球棒抡起来比爷们都带劲,但终归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她的家世条件摆在那里,随她自己怎么胡闹瞎混,哪天觉得玩够了,早晨坐上班机回家洗把脸换身衣服,到了晚上就又是欧洲社交圈里的上等名流。而我们这些生在烂泥里的人,一辈子怎么摸爬滚打,都绝难走出北美这片泥潭,这个地球指定垃圾堆。这种事要怎么说呢,不在意的人,打个哈哈也就过了,但有不少兄弟,是牢牢地把这一条刻进了脑子里的...有的人还是孩童,就能遨游太阳系,遍历各大行星,见识外星风土人情,明明有着人人向往的锦衣玉食,却还能偶尔使个小性子追求自由人生,跑到垃圾堆里来‘体验生活’;而有的人生在锈迹斑斑,涂鸦和脏污遍地,充满贫穷气息的社区,从小就要为口饭,为份零工打到头破血流,这一辈子不是在混帮派,就是在讨生活,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都不到洛基山的东边。你要这两种人如何好好相处呢?”

停了两秒,仓田有些惆怅的做了个总结:

“人和人,终究是不可能一样的。不是她这个性格的特例,恐怕大家甚至没法保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

一时间车内陷入沉默,只有喷气引擎“嗡嗡”的工作噪声证实着时间的流逝。

“但是,小妮奈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什么‘上流社交圈’的人!”半晌,遍历了自己和妮奈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蛙吹坚决地摇头为好友辩护:“满世界都在喊‘人类至上’,看不起我们蛙人的时候,小妮奈可一星半点都没这种想法!她才不是会因为‘出身’这种原因,改变对待他人态度的人!”

“我刚要把这最大的问题说出来,你倒抢在前头了...”仓田连连摆手示意蛙吹冷静。“她讨厌‘人类至上’这套鬼扯的理论是出了名的,听了你的故事,我想这多少有点受你的影响。可是你也明白,或者不如说,你也经历过。现在的联邦公民,对‘人类至上’几乎迷信到了什么程度。从我隐退之后,原来很多认同这玩意,但不好明着来的小字辈,都把这一套放上了台面。碰到少数族裔,几乎都是毫无理由的围起来打一顿取乐,或者泄愤,甚至还有深更半夜呼朋唤友到少数族裔聚居社区‘游猎’的说法。小黄毛性子直,碰到这种事总要去跟人理论,甚至搅局,几次一下来,闹得大家多少都不太愉快,关系还行的也不说什么,最多干这事时候避着她点,互相留个面子;看她不爽的,就开始背后嚼舌根,什么‘上流人士的伪善’‘圣母心的贵族大小姐’这类酸话,数不胜数。我多少劝过她几次,跟这些家伙打交道,有时候为了自保,性格多少得收着点。但她的脾气...今天还把你带到这些家伙堆里,实在太轻率了。”

说到“轻率”两字,仓田不由得连踩了两记加速踏板,涡轮引擎猛轰了几声,似乎映照出他心中的不满。

“我不明白。”仓田叙述的一系列细节,让蛙吹心中隐隐萌发了一丝怒意。“从我记事开始,我们族人就只能住在联邦指定的地方,不能随意搬迁安家,长时间离家必须向地方警务所备案,没有任何行业愿意接收我们工作,也没有多少学校愿意接纳蛙人族的孩子,公共场所更是用看病原体的眼神对待我们!直到《权利平等草案》公布,才勉强好了一点!为什么我们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也并不比人类差到哪里,仅仅是因为外表不同,就要被这样对待?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有人生来高贵,有人生来就该受穷,而我们生来就该低人类一等吗?”

“你当然想不明白,也没人想的明白!因为这事从根子上就他娘的根本没道理可讲!”仓田重重的拍了一把方向盘,把蛙吹吓了一大跳。“北美这边被称为‘联邦的垃圾堆’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一些。”蛙吹搜索着记忆中位于小学阶段,已有些模糊不清的《联邦通史》课程内容:“书上的说法是,北美行政区因为是上一次人类大战的发起方,所以受到了相当的排斥,在即使全地球和平统一之后,也是被严重边缘化的区划,是这个原因吗?”

“是。我也不是什么文化人,这还是在我当小弟时,一个喜欢讲古的大哥拉着我断断续续讲来吹牛的故事。”仓田接过蛙吹的话茬。“四百多年前,也就是上次大战前夕,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曾经是一个畸形的世界霸主:国家被财团与寡头把控,用首屈一指的军力撑腰,靠金融这个数字游戏用不值钱的钞票废纸从全人类手里搜刮资源。因为嫌弃成本过高,赚的钱不够滋润,他们关了大量工厂,让大批工人失业,社会动荡,前前后后引发一大堆这样那样的问题,最后雪球越滚越大,解决不了,于是孤注一掷发动了那场差点毁掉全人类的战争,想要拖着整个人类社会跟自己一起下地狱。所以在战后的清算中,活下来的所有人类理所当然把北美这片地方看做是一切苦难与罪恶的发源地。尽管名义上地球联邦是一个统一体制的命运共同体,但事实上,亚、欧、非三块大陆选择了抱团加强联系,共同恢复发展,而北美这里...本身就孤悬海外,加上全人类在情感上的憎恨,理所当然的在实质上被一脚踢开,自生自灭。联邦首府与全套行政机关在欧洲,经济中心在亚洲,工业重镇遍布三大洲,但这一切和北美行政区毫无瓜葛,各大陆行政区也基本拒绝一切和北美的官方、非官方来往。亚欧非大陆这么多年下来,好歹也恢复了不少战前面貌。而一个不小心抽到下下签出生在北美的人,如果没碰上足以离开这里的鸿运,那么他一生中都要面对这一片四百多年前被犁成废墟,至今大部分仍是一片焦土,物资不足,电力短缺,也没有机会,更没有未来的土地。除了零星剩下一些战前兴建的航天设施,好歹能喝上几口星际贸易的馊汤,其他什么都没有。尽管北美行政区也主动尝试过一些方法来绕开工业凋敝的现状,比如...像你们开的那种,叫VTB的东西,从文娱行业等其他角度再次接入联邦体系,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定位,提供独特的产品来获得认同,重新在观念上获得广泛的接纳,但联邦始终不冷不热,态度消极。可以说,在联邦看来,北美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种原罪式的烙印。”

“如果像历史里说的这样的话,那这不是自作自受吗?”蛙吹问道。

“对,绝大多数听了这段历史的人,都像你这么说。了解到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故事的人,即使内心有各种想法,却始终要面对眼前的现实:自己在这个星球上,一出生就是最下等的公民。在海的那边有另一块大陆,上面也许有更美好的生活,更丰富的资源,但这一切注定与自己终生无缘。呃,我可以抽支烟吗?”

仓田激动地讲述到一半,发觉缺少了尼古丁的刺激,情绪越来越烦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征求蛙吹的意见。

“不太行,我是禁烟派,家里从小就没人抽烟。”蛙吹面无表情的摇头拒绝。

“好吧,好吧,是个好孩子。”仓田连挑了几十下眉毛,双手也开始漫无目的的敲击方向盘,只能勉强保持镇定,继续讲述:“人这种东西,有那么点两面性。如果抱有希望,就会去想法建设,创造;心里没有希望,就会去破坏,摧毁。你只要想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这么大一帮人,认识到自己注定是整个族群的最底层,永世翻不得身,就猜到大概会是怎么样的光景了。这四百年里,差不多有三百多年,整个北美行政区基本上就是烂仔们的乐园,到处是帮派,每分每秒都浸泡在暴力斗殴和流血之中,联邦名义上还控制着这里,实际上除了军队驻地,他们保证不了任何地方的秩序,甚至连政府机关也是。而这一切,在40多年前,也就是联邦历364年——地月系保卫战胜利的那一年,发生了改变。”

“这个年份...”蛙吹双眼微眯,咬紧牙关,脸上少见的露出了憎恨的表情:“‘纯净人类理论’提出的那一年,对吧?”

“是,就是‘人类至上’那套玩意的最初版本。”仓田的语气同样愤懑。“这套理论让北美这块土地上的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没有沦落成这个星球上的最底层,原来还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因为大多数人类毫无来由的指定而生的更低级,更劣等的群体,那就是‘非人类族裔’。对于一群本来已经对人生彻底失去希望,准备浑浑噩噩的在及时行乐与放纵,沉沦在暴力和欲望中消磨一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能让他们更能找回所谓的尊严,更能感到安心,更能对生活重燃希望的呢?所以当‘人类至上’这套东西再次传来这片土地,当联邦颁布更严格的少数族裔管制措施,用更严苛的方式限制少数族群权益时,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会兴奋的不能自已,更积极地对少数族裔施加暴行。因为只有反复的欺凌一个比自己地位更低下,更弱小的群体,他们才能一次次的确认自己在力量上的优越感,体会到从未体验过的“自尊”。只有和其他人类共享一个生造出来的敌人,才能让他们找到归属感,找到满足与希望。而为了不让自己重新回到鄙视链的最底层,他们会竭尽所能,不遗余力的把少数族裔这群弱者狠狠踩在脚底下,比任何人类都积极。”

“啪”的一声巨响,愤怒的蛙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小小的拳头狠命锤上驾驶舱盖。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蛙吹纤弱的身躯里爆发出高声的呐喊:“仅仅因为一群人放弃了改变命运,而我们就成了用来安抚他们的牺牲品?!”

“你应该是小黄毛的同行...或者同学吧?”沉默了片刻,仓田没来由的冒出一句。“开VTB,是和其他干这行的人一样,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寻找一条可能的出路?”

蛙吹仿佛没有听见,努力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小小的脑袋才勉强点了点。

仓田第一次紧咬嘴唇,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能是我多事...”想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但,我劝告你,最好放平心态,不要抱太大期望。不光是民间不希望看到少数族裔通过这种渠道走到台前,获得上升。联邦方面,更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蛙吹的眼神如刀般锋利。

“‘人类至上’提出到现在,不光是北美,整个地球都忙着清算少数族裔,各种稀奇古怪的矛盾也好,不满情绪也罢,全部有了一个绝佳的发泄口。”仓田缓缓答道。“如果真像那什么权利草案提的一样,给少数族裔也赋予平权,这个绝佳的替罪羊和全人类的沙袋消失了,那所有这些无处可去的矛盾,下一步会转向哪里呢?联邦不是傻子,有的事情,说可以这么说,做绝对不能做。他们不会容许...”

“谢谢你载我这段路。”蛙吹坚决地打断了仓田。“这里离我要去的地方很近了,请让我下车。”

仓田愣了一会儿,低头看了下导航地图:

“还有十几公里,再几分钟就到了...”

“请让我下车!”蛙吹发起了脾气。

“冷静点,冷静点。如果我说的话让你生气,那我住嘴就是了。”仓田耸了耸肩。“但把你安全送到是小黄毛托付我的事情,我也不能对朋友失信。所以哪怕看在今天机缘巧合,帮你挡了一次灾的份上,能不能也稍微迁就我一点,让我不至于对不起朋友?可以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蛙吹也没有再做坚持。座舱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车窗外的景象发生了变化:方才一望无垠的浅蓝色沙海已经来到了尽头,远方的天际线上,深青色的夜空下方,衔接着大片大片的黑色水面。水面上,一串串红色与绿色相间的闪烁灯光沿着水天交界线缓慢的移动。一旁矗立的灯塔上,一盏探照灯正一刻不停的转着圈,将来自西海岸的问候平等的洒向每一条过往的船只。

海岸线旁,隐约可见几台大型的吊装机械与夜色融为一体。吊机旁,一个隐约有着星点灯光的小村落引起了仓田的注意,他对着导航确认了一下,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目的地快到了。这下我也算任务完成。等下送你下车了我可得赶紧抽...”

“大叔,抱歉。”

蛙吹的主动搭话让仓田瞬间有些不太适应,飞车剧烈的一颤——一个不注意,他的右脚蹭到了刹车踏板,险些让两人撞上前风挡。

“怎么突然——”

“如果你有恶意,根本没必要和我说这些。是我没来由的多想了。”怒意平复过后,蛙吹稍稍平静了一些。“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仓田简洁的回答。

“听你说了这么多,我确信你和小妮奈一样压根不认同‘人类至上’那套鬼话。但除了小妮奈之外,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二会这么想的人。”蛙吹说道。“小妮奈会这么想的原因我大概知道,而大叔你...能问下你的原因吗?”

“巧了,你也是除了小黄毛之外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仓田抓了抓头皮,叹道:“我混江湖的时候,第一任大哥——就是刚才提到的爱讲古的那位,经常跟我说,飙车这玩意,技术是其次,首先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强大,相信只要你坐上驾驶位,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追的上你。飙车的过程就是不断和自己战斗,把软弱,犹豫这些东西一点点赶出身体的过程。所以我第一次听到‘人类至上’这种满是甩锅和抹黑,靠欺凌他人来寻找优越感的鬼扯玩意的时候,就本能的想吐。至于另外一个原因么...”

右手伸到颈后拨弄了几下,仓田摘下胸前的挂坠,按动一处装饰,挂坠盖子打开,一张复古的纸质照片出现在蛙吹眼前:

额头上还没有出现皱纹的年轻仓田正在相片里冲着蛙吹微笑。而在他身旁,一位年轻女子同样带着幸福的笑容倚在仓田肩头。

还来不及细看女子的样貌,蛙吹的注意力迅速被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

“有角族?”蛙吹惊叫。女子额头上显眼的两根角质物体,正是北美地区另一支少数族裔——有角族的典型特征。

“这位是内人。”仓田露出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当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听到她声音的第一秒钟,和她共同相处的第一天起,我就百分百确信,‘人类至上’那些文字垃圾,百分百就是一堆狗屁的操蛋玩意。”

“噗...哈哈哈哈哈...”谜底终于揭开,蛙吹也不禁被这虽然有些无厘头,但再合理不过的原因逗笑了。“那小妮奈今天可真是没干好事,大晚上让你跑这一趟,岂不是占用了你和家人的团聚时间?”

“啊,不存在的,毕竟内人已经不在五年了。”仓田的神情有些落寞。“确切地说是失踪五年了。”

气氛急转直下,蛙吹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怎么...”

“说来惭愧,以前我算还有点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情结。”仓田叹道。“一开始只是整顿点暴力分子,赶跑来打秋风的外地帮派。后来管的越来越多,我们这帮子人几乎成了西海岸的‘义警’。也是我被浮名蒙住了眼,不知进退,看着自己在西海岸的影响越来越大,各个社区居民对我们的尊重远远超过对联邦的时候,一时头脑发热,竟然喊出了‘西海岸不需要联邦,只需要仓田’这种疯话。”

“这...”蛙吹已然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结果。

“五年前的那天,我刚回到家,走进大门,突然就挨了一记电击。晕晕乎乎的我只看到屋子里冒出一堆警务局的人,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些平常只敢抓超速和小偷小摸,对暴力犯罪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酒囊饭袋,竟然会主动找上门来。当我醒来的时候,面前有个男人,背着光坐在我面前。他没有多话,只是告诉我,内人被他们留下了。想要保证她的安全,就要和联邦合作,让我手下的所有兄弟按照联邦的意思,去打击北美其他地区的地方帮派。”

说到这里,仓田连连摇头,一抹苦涩的微笑出现在脸上。

“对联邦而言,比起费时费力的依靠一群混饭吃的手下扫平帮派,还不如驱虎吞狼,让他们自相残杀,一石多鸟来得现实。而这其中团队整合程度最高,也最狂的我,首当其冲成为了他们的目标。我没有办法,只能不断依照接头人的要求,带着兄弟们到处‘远征’,去进行各种毫无意义的争斗。随着损失越来越大,兄弟们也越来越对我的组织感到怀疑——因为不光这些冲突毫无益处,随着我们的人手越来越少,西海岸的各种暴力犯罪也开始回潮,本来秩序良好的家园又回到了混乱中。但对这一切,我完全无能为力。”

导航软件开始发出一连串的“叮、叮”声,仓田见状,缓缓踩下了刹车踏板,随着涡轮引擎尖锐的声音逐渐降低,飞车开始慢慢减速。

“大概两年前,周边地区的其他有规模的帮派全部损失惨重,散伙的散伙,分裂的分裂,我们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时候,我手下的每个干部,都收到了一段段音频,里面是我每次和联邦接头人联系,接受任务的全部通话录音。后面的事...就不说了。也亏老兄弟们多少体谅了我的苦衷,没有彻底恩断义绝,但大家也谈不上还有几分交情,只有底下那些不了解内情的小辈,倒还愿意卖我些面子。从那开始,西海岸的道上就没有克雷尔·仓田这号人物了,却多了一个叫‘懦夫仓田’的可怜虫。整个西海岸的地下世界回到了混乱,但在整个落基山脉以西,再也没有能威胁到联邦的任何东西了。”

飞车停在距离村落几百米的地方。舱盖缓缓打开,仓田提起蛙吹的行李箱轻轻放到车外,然后再次提溜起蛙吹,稳稳当当的放在行李箱旁。

“安全送达。”任务完成,仓田的语调也轻快起来。“车费就不用了。什么时候我兴致上来了,会自己去找小黄毛要的。”

“你还没说完...”蛙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了这么一句。“你的内人...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音讯,也没有任何人再和我联系。”

说完这句话,仓田将手伸向那久违的半支雪茄,将它送到嘴里,打燃火机,大力的抽吸了几下,沉思了一会儿,再次吐出一口烟:

“直到今天我还在想...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所有兄弟,发动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找她,而不是把来自那个号码的指示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谢谢大叔。”蛙吹思考了半天,试图挤出一星半点安慰的词汇,却发现自己人生的词典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用在这个场合。她匆忙的道了一声谢,拖着箱子转头离开。

“稍等。”

身后的仓田叫住了她。

“我想了想,有句话我来说可能小黄毛未必听,没准由你这个朋友说出来会管用一些。”

仓田顿了顿。

“混江湖的人,永远是不得善终的。即使这句话不应在自己身上,也会找上你的身边人。离它够远,才是一种幸福。”

蛙吹无言,只是点了点头。

“哈,沉重的东西说太多了,加油吧。等你有了自己的频道的那天,我会去给你送礼物的。”

涡轮引擎的轰鸣声中,飞车调了个头,用和来时一样的速度驶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幕中。目送仓田离开,蛙吹转过身提起行李箱,快步走向海边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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